大俠,一個江湖、武林與街頭巷尾都知道的詞,是名詞,也是形容詞,同時也是稱讚語氣。
雖然大家都不是很清楚「大俠」究竟「大」在那裡?但「俠」的部分總是錯不了的。重義輕生,武藝高強,就算不能亂軍陣中七進七出,至少也要千里走單騎。
少年阿昏,就是憧憬著這麼一個大俠的模樣。
而那份憧憬,在某天意外的偶然之後,變成了衝擊。
有這麼一句話:「登泰山而小天下」。意思是:只要登上了泰山,就會覺得天下很小。這不是因為泰山特別高,事實上,在同樣有名的山中,泰山頂多算是「有點高度」而已。那登泰山為什麼可以小天下呢?因為泰山附近沒有什麼更高更顯眼的地方,所以站在泰山上,就會覺得周圍都是比自己更低矮的平原與丘陵,只要不察覺這個小小的相對性,真的會認為天下就只有這麼點大。
那個時候,就是那場將偶然變成衝擊的意外發生之前的阿昏,相當滿足於只有這麼點大的天下。雖然他登的不是泰山,只是一座沒什麼名氣的小山頭,但下面的大片平地與農田也很夠他享受這種小小的虛幻優越感了。
可是那天,啊啊,就是命運的那一天,虛幻的泡沫被現實無情地戳破,阿昏的小小優越感被兩批凶神惡煞似的人馬徹底摧毀。
他們個個身強體壯、高頭大馬,慣於重勞動的肌肉在陽光裡散發著黝黑的色澤;手裡端著棍棒、鋤頭與扁擔、板凳,個個都是藏於日常生活中的鬥毆良器。
那兩批人馬,一邊來自東家莊,另一邊則來自西家堡。東西兩邊向來關係不好,經常有鬥毆的消息傳到村裡,但很少有人親眼見過。以前每次聽村長說兩邊又打的多少人頭破血流,阿昏以為只是普通的小流氓互毆,今天實際看到了,才覺得這兩邊的鬥毆非同小可,簡直要跟兩軍對陣一樣了。
如果是個大俠的話,現在應該一躍而下,直入兩軍中間,開始調解糾紛才是。就算雙方的糾紛無法調解,還可以靠著絕世武藝將一干不講道理的人等全部打翻,徹底解決這場衝突。
可是阿昏連這次東西兩邊是為了什麼問題打起來都不知道,當然談不上調解問題。
而無法調解問題,就只能靠拳頭來解決兩邊的衝突。
少年阿昏雖然年少,也還算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雖然不至於手無縛雞之力,但要他跟底下任何一個人面對面對打,也是辦不到的。既然連最基本的一對一都辦不到,一個打兩邊全部這種痴人說夢當然就更不用去想。
說不動又打不過,這種時候要是曝光了自己行蹤,說不定還會被莫名其妙捲進去,挨上一頓悶棍與好打。
阿昏溜下山頭,打算當作自己今天從沒到過這裡,也沒看見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至少在這次鬥毆結束之前,他都不打算說出自己曾經待過這裡。
阿昏在腦袋裡盤算的逃亡路線,剛下了山就全盤作廢。
不是因為他被正在鬥毆的雙方人馬逮個正著。
而是東西兩邊的年輕大漢,正被一個老先生一一擺平。
老先生手上只有一根兩人高的長棍,輕輕鬆鬆地站在正要鬥個你死我活的雙方中間,一棍一個,一棍又一個,毫不費力地把東西方的前鋒戳得潰不成軍。
接著長棍橫抖、斜劈、下挑勢,又將兩邊的中軍跟後軍簡簡單單地打成零散,混在一起分不出來。
雙方被老先生打得十分火大,拋下原本的恩怨,拿起傢伙就往老先生的頭頂砸。長棍擋了幾下棍棒跟板凳,就被鋤頭給砸斷了,兩家的年輕大漢吆呼著,想給這突然冒出來的老頭一頓好打,卻沒想到是自己先被擺平。
沒了長棍,老先生的動作立刻靈活起來,在人群中忽隱忽現,只能說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老先生的拳腳也毫無含糊與破綻,眼前來了一人,就把那人從下巴一拳打翻;背後跟上一個,就將那個穿胯翻摔;左右兩邊同時圍上,便旋身翻打,一打一摔,再摔再打,沒挨打的先倒地,挨打的緊接著翻倒,然後兩人一起吃了一記倒地後的窩心搥,痛得只能哀叫。
看起來沒什麼特色的老先生,在混亂的花叢中化作了翩翩飛舞的花蝴蝶,出手便倒,沾衣即跌,完全是所向無敵的大俠模樣。東西兩家的年輕人全被老先生打得貼在地上,兩家的大家長也被村長找了過來,雖然兩邊都很堅持是對方的錯,但在那位老先生面前,除了村長之外,根本沒人敢抬起頭來。
東家莊的人說,西家堡的混蛋偷牽了他們莊裡的牛。
西家堡的人也說,是東家莊的爛貨以前先偷了他們堡內的果子,才會誣賴西家堡偷牽了他們的牛。
無論如何,這次的鬥毆已經結束,兩邊也被自家的大家長狠狠教訓一頓後帶回。今天的村裡依然和平,這都要感謝那位老先生與村長的努力。
而阿昏心中那股對大俠的憧憬,終於在現實裡變成了衝擊。
後來阿昏跟村長打聽,那位老先生姓常,之前作什麼沒人知道,現在只是個住在家裡,看起來很普通的老先生。頂多就是種種花、種種樹,待人和氣,沒什麼特色,也沒什麼沒特色,是個讓人說不太上來,卻又不至於完全忘記他的人物。
但這都只是常老先生的日常面貌。
事實上,只有村長知道,常老先生的身手好得不得了。所以村長偶爾會拜託常老先生像那天一樣,靠武力介入一些需要時間去解決的問題。
武力介入,然後曉以大義,村長與常老先生的組合簡直就是阿昏心中的大俠典型。
原本的憧憬,在目擊現場後變成了衝擊。
而那份衝擊,更在知道身邊就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後,變成了動力。
最後的結果就是……
少年阿昏跪在常老先生的面前。
「請師傅傳我絕世武功!讓我成為大俠!」
「啥?」
「請師傅傳我絕世武功!讓我成為大俠!」
「可是我沒有絕世武功,也沒辦法讓你成為大俠耶。」
「是師傅謙虛了!請師傅傳我絕世武功!讓我成為大俠!」
「你是鸚鵡生的嗎?」
「是!弟子正是村口左邊第三家的應五生的!」
「還真是讓人笑不出來的巧合啊……」
「總之無論如何,請師傅傳我絕世武功!讓我成為大俠!」
「你為什麼這麼想成為大俠啊?」
「因為我也想像師傅一樣,轉眼就將那群惡漢悉數制服,曉以大義,所以請師傅務必傳我功夫,教我成為大俠!」
「惡漢?喔,你說東西兩家的年輕人。他們只是難免犯下一些年輕氣盛的錯誤,不是什麼壞人。我也沒有對誰曉以大義,只是請他們先陪老頭我動幾下。我不是什麼大俠,從前不是,現在也不是。我也沒什麼絕世武功,那只是些端不上臺面的小伎倆。」
「是師傅太謙虛了!」
「但我真的沒什麼東西可以教你。想學排解糾紛,你應該去找村長,他才是真正的高手。想學功夫,你應該去找真正的師傅,不是我這種老頭。」
「單槍匹馬擺平那麼多人,這不叫功夫叫做什麼?」
「叫做『戰術』。」
「啊?」
「看,你不懂吧。不過不懂也沒關係,因為不懂才是好的、對的。你要的功夫是由術而藝的武藝,是交朋友的東西;我這永遠只是術,頂多能精,卻無法成為藝,也交不到什麼老朋友。所以我跟你之間,沒什麼好教好學的。」
「不管是戰術或是功夫,都請師傅務必傳授給我!」
「你到底為什麼這麼想學啊……」
「因為我想成為大俠。」
「可是大俠並不需要這種東西。」
「可是沒有這種東西,就根本不可能成為大俠了啊!師傅能以一檔百,好讓村長去排解糾紛,不就是因為有這身功夫嗎?」
「但我依然不是大俠,頂多只是個曾經跟大俠一起工作的……承包人?是啊,而且還是最糟的那種,所以才能拖著這條命直到今天。你可別以為我是那種不收錢就會辦事的大俠,人家村長找我幫忙可是有給酬勞的,像我今年的酒錢已經全算在他帳上了。」
「師傅的意思是,只要有錢,什麼都好說嗎?」
「雖然不是萬能,至少不是萬萬不能。你一個年輕小伙子還很有發展,不要浪費時間在我這裡,快回家去吧。」
「那麼,只要我自行束脩以上,師傅就願意教我了嗎?」
「好啦,別說啦,你沒那個錢的,快回去吧。」
「師傅請看!」
常老先生的家門外,來了一輛牛車,上面載滿了麻袋,裡頭除了米麥絲綢外,還有亮晶晶的金銀塊。
「連同車跟拉車的牛,都是我給師傅準備好的束脩。」
「你去那邊偷來這些東西的……」
「我家是做生意的,存錢很快。」
「家裡知道了可是會傷心的喔。」
「等我成為大俠,家裡就會開心了。」
「哼。算了。只要我該拿的有拿到,我也不好說什麼,就教你吧。」
「多謝師傅栽培!」
「謝的太早,後悔的可是你自己。」
阿昏跟著常老先生,來到屋內的空房間,房間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面被戳滿了圓形裂痕的牆壁,以及一行碎裂的地磚。
「這裡是我的練功房。」
常老先生從外頭拿進了兩根曬衣服的長棍,都是兩個人高,就跟那天常老先生用的長棍一模一樣。
「我要教你的東西很簡單。」
常老先生拿起長棍,對準滿是裂痕的牆壁,一步踏在已經碎裂的地磚上,平平無奇地戳了出去。棍頭剛好碰在牆面上,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什麼反應,就連房間裡的空氣都沒有晃動。
「就這麼簡單。」
「啊?」
「不懂?再看一次。」
常老先生又往牆面戳了一下。
「好,練吧。」
「啊?」
「就是要你戳啊,對準這面牆,每天這麼戳上幾百幾千回,三個月就能練成了。」
「練……什麼?」
「你花了大錢想買的技術啊。」
「不是應該先打樁嗎?」
「戳的時候就會打好了。」
「拳法路數呢?」
「不需要,會戳最重要。」
「那……那些把人整個摔翻的手法呢?」
「你會戳的時候自然就會了。」
「真的假的?」
「懷疑的話,要不要親自試試看?」
阿昏看著手裡的長棍。
常老先生大方地張開雙手,歡迎阿昏隨時來戳。
於是——
戳!
~三個月後~
「多謝師傅的教導,這三個月來弟子確實已非昔比。」
「好說,好說,師傅我自己還得多練練,你自己在外面多加小心。」
帶著三個月來一直陪伴他的曬衣棍,阿昏離開了生活許久的家鄉,揮別送行的村長與家人,踏上成為大俠的旅程。
送走阿昏後,村長找上了常老先生。
「老蛇啊。」
「那是意外,我本來只想把他戳倒,結果他自己撞上來,就這樣躺了三個月才好。但這三個月裡只靠那根曬衣棍過日子,他也確實練出了點東西來。」
「原來你也會失手啊?」
「我需要再多鍛鍊一些時間。」
「你覺得那孩子……會遇上什麼事呢?」
「還不就是那些事情。」
「三十秒就能說完的嗎?」
「我練到二十九秒半了。」
「這麼厲害?」
戳功初成的少年阿昏帶著好伙伴曬衣棍離開家鄉,來到一處陌生的縣城,城裡的百姓遭到地方官無情的欺壓榨取,每年必須上繳七成的收入作年貢,人人苦不堪言又不能言。看不下去的阿昏聽完百姓的片面言詞,便出手戳死了可惡的地方官,在該城百姓的夾道歡迎下風光離去。路上,原本擔任地方官保鏢的七情刀與六慾劍在山腰的小野店堵上了阿昏,因為阿昏輕輕鬆鬆就穿過他們戳死了雇主,讓他們面子掛不住,要來跟阿昏分個高下死生。可惜武林的稱號不敵現實的殘忍,縱於七情、忙於六慾的七情刀與六慾劍完全不是阿昏的對手,再次被阿昏一戳轟下。
「您如此強大,請讓我當您的小弟永遠跟隨您!」
「什麼強大,是無敵!大哥神勇蓋世!賤人在下我終生永世都是大哥忠實的狗!」
收服七情刀與六慾劍兩個小弟的阿昏,也從這兩個小弟身上得到了江湖武林全體正派人士正在圍剿萬惡魔教總壇,卻僵持不下的消息。前往萬惡魔教總壇的阿昏瞬間戳死了所有的萬惡魔教相關人士,獲得正派江湖武林人士的一致支持,就這麼成為了武林盟主。
「大哥成為武林盟主這麼辛苦,管理底下那些人的工作就交給小弟負責吧!」
「大哥當上武林盟主真是辛苦萬分,現在就好好休養,讓我這隻狗代勞,處置那些膽敢違抗大哥的蠢物!」
只知道戳,不知道現實險惡的阿昏很快就被架空,原本屬於武林盟主的權力全被旁人瓜分,只剩下一堆爛攤子跟麻煩掛在頭上甩不開,搞到最後甚至讓原本擁立他成為武林盟主的正派人士群起圍攻,事實上這些都是旁人爭權奪利過程白熱化的最後行動。
「死吧!小鬼!理由你知道,我知道,獨眼龍也知道!」
「誰是獨眼龍啊?」
逃出武林盟主寶座的阿昏想要回家,路上再次經過最初的那座縣城。城裡現在沒有壓榨百姓的可惡地方官,而是換成了魚肉鄉民的可惡山賊。山賊每年要從城裡搶走七成的年收當保護費,讓百姓苦不堪言又不敢言。
「回想起來,當年的地方官其實人還不錯啊。」
「就是有個混蛋把咱們的地方官戳了!咱現在才會任人魚肉!」
「下次見到那混蛋定要剁了他!」
「你看那個扛著長棍的小子像不像那個混蛋?」
「媽的!就是那個混蛋!剁了他!」
被鄉民們打了一頓悶棍的阿昏渾然不解地問著毆打他的鄉民,但正在氣頭上的鄉民根本不打算回答他任何問題。只能選擇戳出重圍的阿昏狼狽地逃出那座曾經風光歡送他的縣城,又不幸在路上被前來收保護費的山賊集團撞上。雙拳難抵四手,猛虎難敵猴群,不管阿昏戳功再怎麼高明,也不可能單棍孤身戳死整個山賊團。
於是阿昏繼續狼狽的逃,死命的逃,一路的逃,就這樣逃回了家,然後把他忘記還我的曬衣棍還來。
「一分四十五秒。」
「呿,你還真算了啊?」
「我做事向來很嚴謹的。」
「我還得再練練。」
「隨你愛怎麼練吧。不過老蛇啊,你剛剛說的那些……不是你自己的事嗎?」
「不管時代如何流轉,戰爭如何改變,學了這種戰術的人,必然會遇上相同的事情,只有這點是絕對不變的。」
「那孩子能忠於自己嗎?」
「到時候就知道了。」
~三年後~
少年阿昏渾身髒污,茫然站在常老先生面前。
「回來啦?」
「師傅,我不懂。」
「說說看。」
「我明明是想成為大俠的,可是最後卻變成了武林盟主?」
「很正常。」
「然後他們把我趕下來的時候還說那個原因『你知道,我知道,獨眼龍也知道』。」
「理所當然。」
「我救過的那些鄉民最後居然反過來圍毆我,還專打我的頭?師傅,我真的不懂啊!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成為大俠?」
「一開始就說了,我沒辦法讓你成為大俠。」
「那誰能?」
「不知道,至少我不知道,你不知道,獨眼龍也不知道。」
「到底誰又是獨眼龍啊?」
「硬要說是誰的話……就是一個跟你一樣,想要成為大俠,最後卻沒辦法成為大俠的笨蛋吧。」
「師傅,請告訴我為什麼啊?我到底作錯了什麼啊?」
「硬要說你作錯了什麼的話……打從你來找我開始,就已經都錯了吧。」
「可是我……」
「還想當大俠嗎?」
「不知道……我已經不知道我到底想不想當大俠了……」
「你想過大俠是什麼嗎?」
阿昏搖頭。
「想過俠是什麼嗎?」
阿昏搖頭。
「有把我的曬衣棍帶回來嗎?」
阿昏交出斷成兩截的長棍。
「給我賠償。」
「是。」
「歡迎回家,小鬼。」
「我回來了,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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